历史上的旗袍女郎,真像剧里一样千娇百媚吗?
《花样年华》张曼玉
《金陵十三钗》倪妮
《胭脂扣》梅艳芳
旗袍,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已。
当我们看见它,会联想起晚清民国的烟云岁月,旧上海十里洋场的衣香鬓影。它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,承载着社会变迁的记忆,见证了彼时由思想风潮剧变引发的风俗时尚剧变。
舞剧《永不消逝的电波》剧照
那么问题来了。历史上的旗袍女郎,真是影视剧中常见的那样吗?旗袍又是怎么演变成今天我们熟悉的样子呢?
也许,只有回到旗袍初生的时代,才能解开我们现代人的旗袍印象中的种种迷思。
|旗袍诞生之谜
| 旗装的复辟还是平权的见证?
旗袍的名字,自然地使人联想到旗人的袍服。如果单看形制,旗袍的一体长袍、立领、盘扣和滚边等元素,都确实与满族女性的袍服相类似。
但实际上,旗袍的诞生是一个尚无定论的迷。
可以确定的是,它的诞生与时代变迁的多重因素相关,其中也有旗女之袍的影响,但绝不仅仅直接由旗装发展而来。
20s主流的一种倒大袖上袄加下裙的搭配
旗袍的另一个名字,或许隐藏着它最初的记忆。
在英语和粤语中,旗袍被称作Cheongsam,即长衫,这是旗袍诞生时男性印记的留存。有关旗袍来源的说法之一便是认为它由模仿男装而来。
晚清时,汉人女子与旗人女子有着彼此截然不同的服饰体系。旗女通常内着上下一体的袍服,汉女则奇事网以上衣下裳(即上衣下裤或上衣下裙)的两截式着装为主。
二十世纪二十年代,一些受西学影响较深而倡导男女平权的进步女性们,开始走出闺房,力图抗争封建礼教,摆脱依附于男性的生活。她们渴望拥有自己的权利和独立的人格,所以想要从身心上,于内于外都像男子一样行动。这些新女性绝大多数为汉人女子,她们将追求独立的努力诉诸着装风俗,于是便拆下了腐朽的裹脚布,脱掉了女人的衣服,而纷纷换上长衫。赌气般要与男子处处相同。
张爱玲
代表着平等和进步的长衫,抛却了传统的繁琐赘饰,力求男性化。早期的旗袍形态是简洁而直板的,好似一个梯形。用张爱玲的话说,是像清教徒一般严冷方正。
五族共和之后,全国妇女突然一致采用旗袍,倒不是为了效忠于清朝,提倡复辟运动,而是因为女子蓄意要模仿男子。在中国,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绺梳头,两截穿衣。一截穿衣与两截穿衣是很细微的区别,似乎没有什么不公平之处,可是一九二〇年的女人很容易地就多了心。她们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,醉心于男女平权之说,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形与理想相差太远了,羞愤之下,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,恨不得将女人的根性斩尽杀绝。初兴的旗袍是严冷方正的,具有清教徒的风格。
张爱玲《更衣记》
张爱玲对于时尚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见解。而时人眼中,前卫的张爱玲总是爱穿奇装异服
因为旗袍与满人旗装有相似之处,所以最初被叫做旗袍。不可否认的是,当时的旗装和旗袍彼此间都受到了对方的影响,而且旗装本身也在时时随潮流而变化,所以二者有所相像。,假如将它们对比来看,就能发现旗袍仍然更为时髦新潮。它们实际上属于截然不同的服装发展脉络。
旗袍,比起它那淡薄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民族色彩,更多地,只是一件融合了传统特色、现代化的审美和西洋元素的年轻的时装。
清末民初经过西化改良后的旗装。
虽然明显可见西式的立领元素与简化过的花纹与滚边,但整体上仍是偏传统的。
也有一些学者认为,旗袍的出现无关其他,而是来自时髦的上海女子对于自身服饰的改良。它的风靡也主要是因为一体式服装穿脱自如,便于活动行走。
不过,不管怎么说,旗袍的产生都离不开当时海派文化新潮而时尚,大胆突破传统,海纳百川,寻求创新的气度。离不开时代剧变之下中国人新旧思想的碰撞和中西文化的交融。
无论是来自于旗装的简化,还是对于男性装束的模仿,又或者是来自于自身服饰的改良,这一时期的时装文化最终都殊途同归,汇流成为了旗袍如今特有的形态。
|过渡时期
|获得解放的女性身体
萌芽时期的旗袍与我们熟知的旗袍样式大不相同,它处于袄裙和旗袍的过渡阶段,被称为旗袍马甲。
上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的一种搭配,是在一件传统的倒大袖袄裙外面,套上一条无袖的长衣。所谓倒大袖,指的是呈喇叭状,上窄下宽,开口阔大的袖型。而长衣,就是旗袍马甲。尽管这种长马甲最初较为宽大平直,没有收腰,没有开衩,也没有立体剪裁,但相比起传统短袄的臃肿呆板,已经显出一种修长婀娜的姿态。
这样的旗袍马甲,同洋气摩登的配饰搭在一起,显得优雅而时尚,正如下图这位女子。
穿着机绣镶边的旗袍马甲的女子。
内着倒大袖袄裙,腕上佩戴着手表,而头上搭配的是20年代风靡全世界的钟形帽
到后来,人们干脆将外搭的旗袍马甲同里面的袄裙缝合起来,制成衣袖相连的假两件长袍。
1926年的广告画上,穿着假两件旗袍马甲的女子
尽管最初的女性独立思潮体现在服装上,出现了男性化的倾向,与追求权利平等同步发展的,还有女性意识的苏醒。所以自诞生以后,旗袍又开始迅速地远离男性化的趋势,不断被加入了富于女性韵味的元素。
1927年后,天乳运动兴起,南京国民政府也开始倡导男女平等,禁止女性束胸。
过去,女性不被允许彰显身体的线条,她们被紧紧绑缚起来的胸部是完全平坦的,而她们平坦的身躯又被保守的装束层层包裹。如张爱玲所写,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,衣服底下的肉体也还不是写实派的作风,看上去不大象个女人而象一缕诗魂。束胸的背后,是封建残余对女性的身体压迫。
而现在,要解放女性,必须解放女性的身体,要解放女性的身体,就要彻底卸下这些沉重的束缚。
与此,飘洋过海传入中国的还有义乳即乳罩。它包裹乳房而不似束胸一样压迫身体,能凸显出女性胸部的曲线。图中是率先戴上了义乳的女星阮玲玉
被囚困千年的身体骤然苏醒,中国女性的衣着越来越大胆,越来越自由。旗袍也开始强调女性身体的线条。这是立体化剪裁的开始。
旗袍侧缝的收腰量越来越多,宽松平直的梯形逐渐变成了贴合人体的曲线型。而袖口和衣裙下摆也由最初的宽大逐渐收紧缩小。裙摆开了衩,臃肿的棉裤换作轻纱,女性不再像一缕被禁锢的诗魂,而爆发出一种健康、饱满的美丽。
几刀剪裁的变化,突破的不仅仅是一件衣服的外廓,更是传统伦理长久以来的局限性。
|黄金时代
| 百花齐放的时装与走向世界的女性
旗袍在初诞生的几十年间,呈现出一种惊人的自由开放状态。那时候的上海街头,列锦行云一般共存着各式缤纷的时装。好一股摩登之风,给社会注入了巨大的活力。
穿着旗袍的宋美龄
二十年代末以后,旗袍几乎一统江湖,进入了它的黄金时代。它可塑性强,能迎合各种身段,出席各种场合;它既能华贵端庄,又能清丽朴素;它既可以作礼服,也可以作常服;它无关服分等级,饰别尊卑的陈规,所以受到所有人的欢迎。
于是从女学生到总统夫人,从平民女子到名媛明星,都穿上了旗袍。
叶浅予绘制的现代上海风格(1931年和1929年)
抛却了传统服装繁复层叠的布料,秾丽的纹饰,旗袍紧跟世界艺术潮流,大胆变换着样式。
设计上,领口、袖长、裙长、开衩、整体的剪裁与结构全都经历过多样的变化;搭配上,皮草、西装、披肩围巾、便帽手表,都成为旗袍的伴侣;而在材质和纹样方面,各种新颖的进口面料和流行图案也被用于旗袍的制作。
1927年 电影《女侦探》中穿着短旗袍的胡蝶
在款式上,旗袍的形态变化快到令人眼花缭乱。它的衣裙有长有短,领子有高有低,衣袖千姿百态,下摆形态各异。尤其三十年代左右,旗袍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千变万化的时期,各种夸张的设计层出不穷,而且飞速地更迭。
1930s 流行的曳地旗袍,裙摆长可扫地
曾经也流行过一阵的无领旗袍
左图叶浅予绘制的废领旗袍;右图30年代红极一时的舞星梁氏三姐妹,均穿着无领旗袍
《玲珑》杂志中的女子。无领旗袍并未成气候,没多久,又流行起了包住脖颈的硬而高的立领
在材质上,除了常见的绸缎和棉布质地,有些高档旗袍也会采用西洋传入的精纺呢绒,风格高贵奢华,相当洋气。而更有采用了花边织物即蕾丝的旗袍,以精致甜美的镂空织物彰显出十足的性感,可谓是大胆前卫。
二十年代中晚期,惠罗公司春夏衣料新装广告
(申报,1924-1927)
而在纹饰上,也一改传统服饰讲求寓意的特点,代之以纯粹的审美趣味。
工业化时代的审美,是简约明快,是几何图案的排列。衣服上少了吉祥龙凤和福禄寿喜,取而代之的是线条的组合,波点的重复,格纹的交叠,干净大方的净面色,或是低调优雅的暗纹。更有时髦的设计,大胆采用标新立异的装饰图案,比如著名的日裔华语歌手李香兰,曾穿过一件印有一只大蜘蛛的旗袍。
李香兰
对于世界而言,中国女性的形象也经历了剧变。
在过去,人们只知道她们束胸裹脚,穿着繁复袄袍,深居于闺中。而现在,新女性们自信自强,开放而独立。当她们重新出现在世界面前时,便是穿着时尚而有东方特色的旗袍,说着流利的外语,主动走出家门乃至国门,为自己危难中的民族奔走呼号的形象。
1938年5月9日,纽约街头的华人抗日游行
卢沟桥事变以后,纽约爆发了大规模的华人抗日游行。在队伍之中,就有100名身着旗袍的华人女子,举着一面长长的中华民国国旗参加游行。
抗日游行队伍中穿着旗袍的女性
旗袍的流行是与中国打开国门走向世界的脚步相同步的。它像一个符号,一个标志,把旧中国的烟尘抛在身后,而给所有人展现出一种健康和开放的崭新姿态。
也许,这就是为什么年轻的它在后来却能逐渐成为代表中华的服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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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当代,旗袍身上有关女性解放与思想变革的色彩早已减退。
它已不再是摩登和时尚的先锋,却转而成为一种优雅的复古情调。它也不是中国女性日常穿搭的首选,不过在重要的礼仪场合,仍然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。在影视剧乃至舞台上,它更是风采不减,频频使人惊艳。
《风声》周迅
《色戒》汤唯
少了大变革的时代关于服装与身体的种种全民大讨论,少了民国人那份对于日常风俗的一切都想要加以讨论和重建的热情,旗袍或许又退回了衣服本身。
单纯作为一种服装款式,它在今天面对着更加开放多元的时尚潮流,存在无穷多的再设计的可能性。而作为一件旧日的时装,人们今天仍为之着迷,也许正因为它所代表的那份永不褪色的记忆,那种迷人的东西结合的风韵,又或者那种对于历史岁月的悠长眷恋。
参考文献
张爱玲《更衣记》,《古今》半月刊1943年第34期。
《抗战募捐中的旗袍丽人》,《文史博览》2015年03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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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宣萍《民国旗袍与海派文化》,《装饰》2016年第4期。
朱博伟,刘瑞璞《旗袍发展三个时期的结构断代考据》,《纺织学报》2017年5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