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爱玲:一口任由各路人士尽情来淘的古井
生前死后,被李碧华比作“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尽情来淘的古井”的张爱玲,迎来过包括李安、许鞍华、田沁鑫、关锦鹏、林奕华、但汉章等影视戏剧名导在内的“淘井者”。她一如李碧华的形容,“大方得很,又放心得很。古井无波,越淘越有。”
“祖师奶奶”冷眼写尽男女在两性关系上的自私与算计,笔下人物一面受制于俗世层面上“社会的眼光、妈妈的眼泪”,一面又不愿在尊严上有半点受损,心里念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互相攻讦的独白,在世俗与超然之间摇摇摆摆,随着情感以及人生天平的倾斜,渐渐步入自设的死角。
“淘井者”窥到这份洞察,即便往张爱玲身上投射暖光或干脆把她“改头换面”,也能得到她的认同一笑。相反,如果心存太多敬畏,以为绝对的忠实是护身符,却只会让她用惯有的眼神,斜睨双膝跪地的奴仆。
许鞍华三度对话“祖师奶奶”
1984年,原想将张爱玲《半生缘》改编成电影的许鞍华,囿于无法赴大陆取景,改将目光对准张爱玲23岁写就的《倾城之恋》,开张爱玲作品银幕转化先河。
可是因为错把她放在题旨里的反讽,会意为浪漫(张爱玲拿战争当背景嘲讽男女情斗,许鞍华借战乱成全儿女私情),让“居庙堂之高,处民间之远”的“祖师奶奶”的首批拥趸,蹙眉摇头--男女主人公慌里慌张搬出书中的台词,仓促应对爱情随堂测验,哪里还有互为猎人猎物的两人,心理交锋的半点妙趣?
当许鞍华得以到张爱玲笔下的上海、南京实地勘察,她于1997年拍完电影《半生缘》,总算实现了自己的心愿。
影片对沪宁两地上世纪30年代旧情旧梦的再现,让原本对电影期望值并不高的“张迷”们惊喜不已。许鞍华跟着松了口气:总算对喜爱多年的张爱玲有了交代。
及至2011年她将《金锁记》改编成话剧,一份执迷不悔终于换来偶像犹如亲临的“特别眷顾”。许鞍华删繁就简的舞台处理,让阴森毒辣的曹七巧活像刚从张爱玲原作中走出,却也有着可被现代视角同情的爱而不得的原由。
张爱玲在《金锁记》里塑造的曹七巧,心里藏着一把刀,随时伤着自己,时刻准备割人。
话剧舞台上,焦媛裹足上阵,一步三摇,未开口已被书中的姐妹附体。待用忽尖利忽低沉的粤语,讲出心底深处的不甘与欲望,对身边人扎下一根接一根针,这把刀外化为更为锐利的武器。台上包括她在内的所有角色,皆被割得伤痕累累,无一幸免。
但就像许鞍华处理《半生缘》时,把原着中曼桢一段自我堕落的经历(曼桢被姐姐陷害,遭姐夫强奸受孕之后,对整个世界丧失信心,为了孩子下嫁姐夫,但姐夫并不因妻子更换对象,改变花天酒地的本色),以悲悯的笔触刻意避去一样,她在解读曹七巧时,同样投入温润的目光,加入能被现代观众原谅的前史。
大概因张爱玲有时冷到不近人情,李安2007年改编《色|戒》,同样往凉水里引入暖流,让易先生对王佳芝动了真情,主动奉上戒指。不像原着中他逃命成功,在安全护栏下,方将她视为红粉知己,却又想着如何撇清与她的关系,不被各方势力拿作把柄毁了仕途。
张爱玲用《怨女》“关照”曹七巧
许鞍华《金锁记》序幕,曹七巧被姜家三爷代替患病的二哥,背着迎娶进家门,一背让她情定三爷,始终不得,渐成心魔。
代替过世的父母做主曹七巧幸福的兄嫂,为了钱财把她卖给大户人家,病夫与小叔让她在情欲上双重不得,姜家上下又集体拿她当仆人,即便心里一直住着前麻油店女儿的朴拙,也只能任由“阴毒”拖拽,愈行愈偏。张爱玲如果活着,一定会对许鞍华的这种处理点头赞许。
1966年,她将23年前发表的小说《金锁记》的内容扩充,把曹七巧更名为柴银娣,改写为小说《怨女》。故事框架虽然基本没变,但交代她出嫁前曾与药店伙计小刘互生情愫。嫁到大族之后,小叔在情感上,对她也有明确的回应,而小刘在她老年回忆起来,仍是年轻时的样貌。
话剧《金锁记》的前情设置,很明显是受了小说《怨女》的启示。
更有趣的是,话剧《金锁记》的舞台上,不见曹七巧的儿子长白,只有被许鞍华颠覆形象的女儿长安,她不再是张爱玲书中和曹七巧越来越像的继承人,代言的是试图挣脱母亲禁锢的单纯少女。
小说《怨女》,却有着迥异的处理,只保留了曹七巧的狠毒对儿子的影响--大概是张爱玲“幡然一悟”狠毒不该“绵绵无绝期”,由女性一代接一代孕育。
而但汉章1998年将小说《怨女》改编为同名电影,却不为“张迷”捧场的原因之一,正在于但汉章太过老实,犯了和许鞍华拍《倾城之恋》时类似的错误。虽然一笔一划遵照原着叙事,可是忽略了上海作为背景的功用,人物开口浓浓的台湾腔调,怎么都难与张爱玲沾边。
把“张小姐”淘上来换个容器新盛
许鞍华的《金锁记》尽管对曹七巧注入暖调、把长安“改成好人”,但原着结构,在仅由屏风桌椅、窗台烟榻构建的舞台上,依旧清晰可循。
比照田沁鑫2008年导演的话剧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,把淘上来的“张小姐”换了新的容器来盛,原作架构了无踪迹,却在精神上与张爱玲贴得不能再近。
与张爱玲大部分侧重写女性情感与命运的作品相比,小说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剖析了男人在情感上的成长,蚊子血或明月光,饭粘子或朱砂痣,映照的不过是“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”佟振保,对“社会的眼光与妈妈的眼泪”的屈服与不甘。
话剧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里的佟振保以及红白玫瑰,皆是一角两人,由两名演员演出性格里的天真与世故。他们在透明玻璃长廊一分为二的舞台上自由穿梭,时而游走于现实,时而沉迷于回忆。
佟振保的两面性,更被并重设置,在被颠倒或迭加的时空,时而兄弟时而敌手,为热烈的过去的情人和无趣的现在的家妻,互相掣肘、握手言和,在“迷失自我”这条道上越行越远。
振保在公车上与王娇蕊偶遇,眼泪滔滔不绝流下。原着中刺激到他对自己的婚姻与生活有更为清醒的认识,话剧舞台却将之作为结尾,让世故的他“杀死”天真的他,成为俗世层面的一个好人。观众被狠狠冲击,关照自身,全剧却戛止。
这种对张爱玲现代性的解读,延续到田沁鑫两年后创排的《红玫瑰与白玫瑰(时尚版)》,同样由两名演员扮演的职场丽人振宝,游走在两朵男玫瑰之间,成为“阴盛阳衰”时代的寓言。女振宝的情感困惑与选择,仍是张爱玲笔下的男主人公,以及现代人在情与欲上的两难。
相比之下,关锦鹏1996年执导,但更多是编剧林奕华(他八度碰撞张爱玲,迷恋近痴)意念的电影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,将字幕、画外音、对白三种方式融汇,对张爱玲“照本宣科”,换来一些差评并不难理解--张爱玲妙笔描绘的振保心理变化的蜿蜒曲折,岂是近似向“默片”致敬的方式能够传达的?
林奕华试图让观众通过所谓的三重角度对振保有三重认识,观众却只留下对影片的扁平印象。类似手法放在舞台,在林奕华2003年联合胡恩威执导的多媒体音乐话剧《半生缘》中,倒是展现了原着精髓。
装扮现代的剧中人面朝观众坐在桌前,他们身后一排巨大的书架上填满各种读物,对自己、对彼此、对观众的三重讲述,指向书中缘错半生的那对恋人,也指向台下每一位观众--谁都有遗憾的美好,供翻阅凭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