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皮三眼皮怎么办
(一)
日上三竿,外面的天已经大亮,二筒随便呼噜了几口昨夜的剩稀饭就推着自己的三轮车出了门。二筒一直在古城里讨生活,平时也就是在大街上蹬着三轮车拉游客赚几个钱维持生计。人人都说二筒长了个好身板,看着就有劲儿,这也算是为数不多能让他为人所称赞的地方。二筒的身形看上去确实算不上高大,就是胜在敦实,尤其是两条短腿又粗又壮上面布满了疙瘩肉,底盘倒是真的稳当。
二筒蹬着三轮车出门左转上了大街,他家住的地方叫北大街,也算是老住户了,反正自他记事起就在这里了。二筒记得家里的老人说过,古城自古以来就是东富西贵、南贫北贱,如果矮子堆里选大头的话,北边更是连南边都不如的。旧社会的时候蜗居在这里的都是些掏大粪、扛麻袋的苦哈哈们,任何人哪怕你是神仙转世、仙女下凡,一旦和屎尿屁这些肮脏之物联系在一起,也要被划入连下九流都算不上的贱民堆里。早前古城还没有涌入这么多人的时候,也不需要蹬三轮拉游客这个行当,那时候二筒干着拉砖头营生,鸡叫就得起床,蹬着三轮车出城,把砖头从厂里送到各个工地上,这个不要什么本钱,只要是肯出力就有进账,工钱一天一结。每天狗都睡了他才能回来,天气好了荡一身的土,下雨天了溅一身的泥。苦是苦了点,可是他心里自在着呢,二筒心态好总是乐呵呵的安慰自己要知足常乐,比起掏大粪、送大粪这不知已经好了多少,自己也算是跨越了阶级。
后来的年月里,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三晋大地,古城虽后知后觉也跟风崛起,人多了就要消费,有人就有商机,一夜之间古城家家户户围绕着旅游业做起了小生意。这只是前请提示,一切都和二筒没多大关系,他家啊往上倒腾三代,都是老实巴交的受苦人,连个做小买卖的都没出过,到了他这一辈就更是屎壳郎放屁--一文不值了。家里的地早几辈儿就不侍弄,思想却跟不上时代,还停留在看天吃饭、赖地穿衣的种地思维上。二筒也天生没长做买卖的那个脑子,只能凭着这仅有的巴子力气流勉强养家糊口。他没有门路没有别的手艺和门路,日子只能这么凑合着,就一直干到了现在。
二筒坐在市楼底下的台阶上,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的空气又呼了出去,觉着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。昨夜应当是下过了雨,方形青砖上还残留着水渍显得湿淋淋的。雨后秋来寒天气正凉爽,人都愿意出来转悠,正是拉买卖的好时节。最近有传言公家要取缔古城内的人力三轮车,听说现在正在街上严查,二筒出门不敢走大街,只能蹬着三轮拐进小巷里。旅游旺季游客还是多,尽管二筒已经尽量往犄角旮旯里走了,没多久还是已经拉了两三拨客人。说是拨,其实是有些夸大了,车上腚挨着腚最多只能挤三个人。二筒做人实诚,从不欺客宰客,不论高矮胖瘦,都按人头收钱童叟无欺,真要是碰上个膀大腰圆的也只是捏着鼻子认倒霉,虽说挣得是出力的辛苦钱,可是心里觉着踏实,他总说自己凭本事挣钱不寒颤,花着有底气。
或许是下过了力气,二筒感觉有些累,路过市楼的时候他找地方把车藏好想停下来喘口气。市楼算是古城数得上的名胜古迹。上下只有两层挑高不低,上面部分是用木头建的,属实算是雕梁画栋,色彩艳丽。下面用青石砖堆砌,多少年来被风风雨雨盘的阕黑斑驳,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。市楼下两侧黑黝黝的门洞能供这些苦哈哈们晴天遮阳、寒天躲雪。闲暇的时候他们都喜欢聚在这里天南海北闲聊。谈话的内容总绕不开那些带点颜色的段子,哪个女游客真漂亮,她们穿的真清凉等等,二筒不感兴趣,他也插不上话只是静静的听着。免不了会有人拿他开玩笑,他也只是嘿嘿一笑不跟他们计较。二筒习惯了倾听,说话不是他所擅长的。二筒听到逗乐处,惬意的伸了个懒腰,眼睛就跟着不自觉的向顶上瞟去,看着头顶堆砌精致严丝合缝的青砖,羡慕的嘟囔一声“真是阔气,估计再过八百年也不会漏雨”。
这么多年在街面上泡着,市楼的来历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两句随风飘到他耳朵里的。于是他知道,以前县老爷就是在文武衙役的簇拥下,从侧面的石梯登楼而上视察自己的辖区。那个时候像二筒这类闲杂人等是不能靠近的,这是规矩。闺女备考导游证的时候二筒听她讲过,传说这个市楼下面还有匹金马驹,驮着这座旧时古城最高的建筑保佑着全城人民。听到这里他总是忍不住想笑,觉得这不符合科学规矩,但凡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驮东西还是骡子最合适。二筒没骑过马也算是见过,他感觉颠蹬的不行,哪有自己的三轮车来的稳当,驮物拉客在古城这一亩三分地里还得靠他们这些蹬三轮的受苦人。这可不是他说的,身边人都这么说。二筒真的相信,莫名的有些自豪,因为曾经真的有个游客夸过他的三轮车蹬的稳当,是古城的贡多拉呢。
二筒闹不清楚贡多拉具体是个什么东西,那人说是一种小船,二筒记不清说的是哪国人的代步工具来着。二筒有些后悔年轻时候没有好好念书,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。他从小脑子就不是很灵光,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应该是有一定的道理的,起码套在二筒身上是没什么问题。并不是真是痴傻呆苶,他只是对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太感冒。试问天下哪个父母不是望子成龙,二筒学不会他们就急,越急二筒就越学不会了,恶性循环之下二筒一进教室看到老师就头脑发胀。爹娘急的想上房,老师更是恨得牙根痒痒,看二筒的眼神要吃人。老师的横眉冷对自然引来了班里小伙伴们的千夫所指,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那个年代差等生的专享PUA了。
教室里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话,只有一句能提起他的精神,那就是下课。学校紧临着大队原来圈养牲口的地方,活物大多早都没了,圈里只剩下了一匹没处理掉的矮马。那里疏于打理,阴森的像是聊斋故事里的破庙,大人们关照孩子不要过去。二筒没心没肺总是偷摸着往那边跑,教师里待着不顺心,他感觉那里可比教室里有趣的多。他蹲在房前的台阶上仔细端详过那匹马,一身棕黄没有掺半点杂色,圆圆的大眼睛闪闪发亮。矮马有半人高,他拽着绺子往上爬,矮马前腿一抬后腿一蹲就能轻松把他甩下去,他不敢再往前凑但还是饶有兴致的盯着看,看的入了神也就忘记了时间。直到天擦了黑,老师才找到他,于是被揪着耳朵拉了出去,引来一阵鸡飞狗跳。于是爹娘低眉臊眼站在老师跟前说好话,作检讨。一来二去之下,爹娘也看出了二筒不是念书的料子。终于有一天清晨,爹指着一辆半旧的三轮车说,说以后让二筒蹬着它讨生活。
爹的态度和决定显得很随意,二筒也被随意惯了并是不很在意。他一直很懂事,洗衣做饭、照顾弟妹打理的井井有条,除了念书识字以外。很少有人会想起征求他的意见,因为只要说出来他就会无条件的做好。三轮车是有些旧,六成新的样子,前面的铁杆上有了斑斑锈迹。二筒不作声的从街口的公共水管里打了一桶水,拿起抹布仔细擦了起来。
二筒从小在古城里长大,感觉从来没有深入观察过它。倒不是他马大哈,只是他每天都经过这里见得多了,也就不往那里想了。等他转变了身份,第一次蹬着三轮车行驶在古城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时,见到一色平房、青砖褐瓦,大灯笼高高挂着映衬着门楣上的字号匾额都泛着喜庆的红光时,他才第一次发现它还有着如此别样的美。
后来的他慢慢适应这个行当,在古城也呆了半辈子,觉着只有每天亲眼看到这城墙绿瓦,脚踩在方形青砖上,心里才会踏实。古城人乡土情节重,若非活不下去了绝不外出讨生活。可能骨子里的恋乡DNA在作祟,二筒没出过古城地界,他也不想着出去,觉着一辈子守着这里靠着蹬三轮养家糊口挺好,出门迎朝阳,归来披晚霞,锅里有饭菜,累了有床铺,家里有亲人,出门有朋友这才是老百姓该有的幸福,人活着嘛不就图个心情舒畅,图个人气儿嘛。
(二)
二筒听够了、歇够了、也想够了,走进小巷里翻上三轮车继续蹬着往前走。穿过古色古香的明清街,不远处就能看见一座气派的大宅子,外墙是用青砖砌成,修的方方正正的。那是古代的县衙,现在叫著名旅游景点。墙上的简介说它始建于北魏,定型于明清,是中国目前尚存的古代衙署中数得上号的。这里的人流量很大,可以拉几个好买卖。要不是因为这个,二筒实在是不想往这边走。
自古官吏二字不分家,吏受雇并服务于官员,办公的地方自然也与县衙相连。县衙对面叫做衙门街,算是以前的政府大院,以前是书吏、衙役都住在这条街上。二筒倒是很熟悉这里,管他们这些蹬三轮的车管所就在这条街上。里面的人都穿着制服,听说也是警察,区别只不过一个管人一个们管车。
他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叫门,倒不是怕什么,只是觉得麻烦。士农工商虽是老话道理却是不糙,中间隔着呢,倒不是说真有什么欺压善民的事情发生,只是人家管着咱,见了少不得得递根烟陪个笑。二筒两个兜里常年装着烟,他没瘾自己不抽只是给人散。两个兜里牌子不一样,右面装着蝴蝶泉,两块五一包下苦人都能抽得起算是大众消费,左面的档次要高一些就是为应付这些事准备的。二筒没走两步路看到了车管所的一位相熟的警官在街那头,老远向他挥着手嘴里还说着什么。二筒装作没看见,想着前面拐个弯进小巷里的,万没想到他径直走了过来。
二筒有些心虚,把三轮车停在路边,忙从左兜掏出一根烟递到王警官面前打着火点上。二筒本来想打个哈哈就走的,双腿斜跨在座椅上右脚刚准备发力,就只见警官缓缓吐出口烟圈,熟练的爬上三轮车后座挥了挥手,示意二筒蹬着往前走。他要去的地方在东城,旧社会那里商贾云集,钱庄票号都集中在那个区域。闺女说放到现在那里妥妥的是古城的BCD。
尽管二筒不想说什么,一个车里坐着,一个前面蹬着,两人不可避免的聊了起来。警官说的话引起了二筒的注意。他讲说公家确实打算将县城人力三轮车统一取缔,要重新蒙布刷漆还要装上电瓶,说是为了节能减排,美化市容。还说了句让二筒多多注意的话。二筒听的入了神,前面讲的他都自动略过了,就换成电瓶车这个事,他就感觉有些不可思议。古城有六大门,四大街,八小街,七十二条蚰蜒巷如蛛网般密密麻麻,地帐本来就小又涌进这么多人,到了旅游旺季更是摩肩接踵,人进去就像是鱼游进了海,一眼不注意就看不见脑袋。机械设备动力足没有脑子,给脚油就走,它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,更不能保证一定能停得住。自己蹬了这么多年三轮,早就人车合一磨合的差不多了,与其叫车更像是自己的两条腿,什么东西能有长在自己身上的两条腿稳妥。再说了从尹吉甫西周筑城那一年开始算起,都是像自己这样的苦哈哈凭着两双手一砖一瓦砌成的,几千年了才有了古城今天的光景。哪朝哪代也没听说不让人力拉车,这个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行当,怎么可能到了现在就不可以了。
警官到了地方早就下了车,他刚才的话却还是一直在二筒脑子里徘徊。这属于官方认证过了,尽管他觉着自己的一番分析很是合理,心里总是觉着哪里不踏实。他憋的难受,胸口像是堵着口气不吐不快。
东城人来人往,他心里想着事情,也就没有停下来揽客的兴致,只是蒙头瞪着车子往前走。时间已经到了饭点,路边饭店传出的菜香米香勾的他饥肠辘辘,早上的清汤寡水扛不住饿,媳妇这时候应该已经做好饭菜在家等他了。想起媳妇,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了她的样子,心里暖烘烘的,两条腿瞪得也愈发有劲。二筒媳妇叫爱珍,是个好女人只是跟着自己受苦了。两人的相识还得得益于自己这辆三轮车。
二筒第一次见爱珍,她那时候还在批发市场里卖布料,人很勤快能干,选料、量尺、裁衣、送货一个人打理的仅仅有条。旅游淡季没有客人的时候,二筒也会跑市场帮人送货。第一次见面爱珍就给二筒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他当时候就想,这个姑娘真精干,是个操家过日子的好手,换成自己可打死也干不下来。可能是觉着二筒憨厚实在,也可能是他做事踏实细致,她只留下了二筒,雇他以后帮着运料送货。
拉不着客人的时候,他就往这里跑,熟悉后也自然帮着搭把手。爱珍裁衣、点货,二筒拿布、扯角,还有了几分默契在里头。时间久了爱珍一个眼神,他就知道是该递剪子还是送尺子。二筒心思有些活络了起来。没事的时候,二筒偷偷的盯着人家看越看是越喜欢,他看着爱珍在地上走来走去,不知不觉好像走到了他的心里。二筒可不敢明目张胆看,怕引起人家的反感,感觉她有转过头来的迹象,就立马把头撇到一边装作看远处的风景。
二筒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对象,没人提起他也不敢打听瞎问。他还是有些自卑的。他心里骂自己,一个下苦力的癞蛤蟆怎么敢有了吃天鹅肉的想法。人啊一辈子,命数其实都是定好的,该是你的总归就是你的。两个人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。二筒焕发了生机,心里有了盼头。以往的日子里,他是日出而做,日落而息,除了一日三餐就是倒头就睡,终日只是围着三轮车转,简单枯燥的让人心里发慌。和媳妇在一起的日子,像是一束阳光照进了他的生活,照亮了他前方的道路,显得明晃晃亮堂堂的。手里有活、心上有人,他想这才是人生该有的乐趣,想到高兴处连带着蹬着三轮车的腿里也不由多了几分力气。
逐渐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。古城人守旧,这是老西儿的通病,即使离家再远,骨子里仍然恪守着家乡的礼节。尤其是涉及到婚丧嫁娶这些大事上,更是一点不得马虎。旧社会讲究明媒正娶、八抬大轿,现在倒是没有那套三媒六聘的说辞了,可是不能让新媳妇走着上门。这不吉利,也显得不太尊重人。天不好拉不着客的时候,二筒打听过婚车租赁的行情。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,况且他也够不上什么英雄儿女、豪门世家。爹娘老实巴交一辈子,下面两个弟妹还有没成家,他张不开要钱的嘴。媳妇倒是不在乎的说,我嫁的是你这个人,不是那四个轮子的铁疙瘩,听的二筒心里一阵感动的还有几分愧疚。
二筒专门歇了几天,准备把三轮车里里外外好好拾到拾到。他整个擦抹一新,又给大梁、轴承重新刷了黑色油漆,他干的细致,不敢留下一点尾巴。他的样子很认真,虔诚的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仪式,是在为即将开启的幸福生活做着准备。他喜欢的人将要做着他亲手装扮的三轮车踏进他的家门,正式成为他家的一员。这所有的工序他自己上手干,不让别人插手,他想着所有的一切终究是要由自己亲手完成,别人代劳总归像是老酒里面掺了水,细咂摸起来味儿不对。
二筒还上街买了大红的白府绸和各种颜色的彩带。洗涮一新,太阳晒干后蒙在三轮车上,他先是用浆糊涂抹均匀,又细致的把绸子贴上去铺平,一丝褶皱和痕迹都不能有。一切准备完毕后,两家挑了个好日子,二筒蹬着三轮把人接了过来。二筒很珍惜,婚后的日子也算是和美,他继续蹬三轮养家糊口,没有大富大贵,却也三餐不愁,两口子知足常乐,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的过着。
(三)
二筒两口子不在老屋里住了,早就搬了出来。新家离着不远,拐弯上南大街数三个小巷子就到了。二筒顺手又拉了一波客人,进门已经错过了饭点。媳妇出门做衣服去了,堂屋的圆桌上用簸漏扣着给他留的饭菜。堂屋地账不大,只摆了一张桌子还有几个大水缸子,水缸是从老屋里带过来的,冬天可以腌点咸菜。现在物资丰富,市场的瓜果蔬菜让人挑花了眼,大半辈子的习惯还是让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总是想着腌点什么东西。
桌上的吃食一荤一素还有一大碗凉面,一日三餐还是这个得济,媳妇手巧他也不挑嘴,一气吃的精光。吃罢二筒躺在床上想着迷瞪一会,白惨惨的天花板晃得人眼晕,躺在床上像是烙饼,感觉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舒坦。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,其实也不能叫板,上面是用长木条搭成网格状,再用布裱糊起来的。屋顶时常漏雨,被雨水打湿后混合污糟气留下了块块斑渍。虽然只有两间破旧的小平房,一砖一瓦都是二筒用三轮车拉回来,再亲手一块一块垒起来的,好歹是个能遮风挡雨的窝。漏雨的问题,二筒不是没有想过解决,他原本想的是再往上加高一层再做个防水什么的,既能解决漏雨又能扩大居住空间。他也是这么做的,打地基的时候还特意交代往深里多挖了几米。
想象很丰满,现实不只是骨感,简直是瘦骨嶙峋。挡了东家的采光,影响了西家的风水还是,主要原因是公家不让,他是后来才听说有规定,古城内所有建筑都不准自建二层,怕影响游客登高俯瞰古城的体验感。地是集体的,产权七十年,天空自然也是公家的。公家不让盖自然有人家的道理,他不敢对着干,爹娘养老,闺女上学,柴米油盐也都需要操心,建二楼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二筒睡的不踏实,索性起身往出走。三轮车停在巷口,用大铁链子锁在门口的大石头上。倒不是怕人偷,主要防的是流窜在大街小巷精力无处释放的后生们。他们朝气蓬勃充满活力,对带轱辘的玩意儿更是天生好奇不已。一个八九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往三轮车后沿一坐,屁股往下一压,就能把车头掀起来。他们的莽撞总是换来大人的呵斥叫骂。二筒不这样做,现在的孩子生活好,想要什么样的耍活都有,自己的三轮车能引起他们的兴趣,二筒心里还是挺高兴的。只是车子摔一下没啥大事,侧翻再把人摔个好歹可就说不清了,他往往只是看着他们折腾,玩的实在过火了他才笑着上前撵走。
他心里实在烦的不行,索性从口袋里摸出颗烟点上抽了起来。他蹲在自家大门口盯着三轮车仔细的看,直勾勾的看,车上的每处构造他每天都摸,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,越看越觉得一切都那么的舒服和顺眼。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公家为什么就单单觉着他的三轮车碍眼。
睡是睡不着了,闲着容易胡思乱想,二筒起身往出走。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,灰蒙蒙的给本就灰白的古城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,让二筒本就不开朗的心更加觉着不爽利了。他想着往西城去看看,那里原来有好几个国营工厂,90年代末国企改革大潮后,公家一声令下,设备卖的卖,人散的散,只剩下破旧的厂房和丛生的杂草。算是喧嚣的古城下难得的清静之地,游客不太多的时候,总聚集着一帮人在这里打牌吹牛聊闲天。人一过百五花八门,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。二筒不爱侃大山,也不爱好打牌,他只是过来碰碰运气,打听下有没有什么好消息。是关于限车令的消息。
二筒心里存着侥幸,人总是对自己看中的人和事想的附着不加边际的价值,不由自主的为自己想要的找借口、添依据,以证明其想法的合理性。他没有别的手艺,也不想靠闺女养着,自己现在能跑能跳身体壮实,真的不想丢掉这干了大半辈子的生计。他心里无比盼望着事情真的能有转机。
古城地账不大,限车令一出已经属于是热点新闻了,大家都在议论。二筒凑过去听了一圈也没有自己想要的好消息。倒是有热心群众给想了一个法子,说要组织古城所有蹬三轮的集体去政府门口抗议,美其名曰在古代这叫击鼓鸣冤。真是周郎妙计安天下,二筒被这个想法惊到了,眼睛睁的怔怔,随即好像想到了什么,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。他记得戏文里讲过,古代衙门朝南开,有理无钱莫进来,二筒本本分分了半辈子,从没和人红过脸,也从来没打过官司,他不知道这句话说的是真是假,他觉着有理,起码他可以确定古城的县衙大门确实是坐北朝南的。况且自古民告官,能得什么好结果么。
一起蹬三轮的老伙计们倒是都认为挺靠谱的,觉着法不责众,去反映反映也没啥,万一能成呢。大家都同意,二筒不好再说什么,多说就显得是在泼冷水、扯后腿了。老伙计们行动很迅速,呼朋唤友很快集了一票人就往县政府门口走。二筒心里不踏实,不打算跟着去。他想着天塌下来有高个顶,既然有人出头他也就没必要跟着去趟浑水瞎掺和。
抗议队伍沿着西大街往东走,他们三两成群,咬着牙,攥着拳,情绪都有些激动。人们诉说着对限车令的意见和不满,声音汇集起来嘈嘈杂杂,浩大的声势惊起了停落在房顶的燕子家雀儿,也吸引了游客好奇的目光。更多的人加入到队伍当中,里面有真的想解决问题的,但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居多。
二筒还是来了,他悄摸着混在人群面,踮起脚尖用力伸长脖子往前瞅。他确实是想着不过来的,却又感觉这么做不太仗义,像是等着吃人血馒头。他先偷偷的回了趟家,从床下的木箱里摸出件雨衣套在身上,又找出了黑墨镜和口罩裹在脸上。
他对着镜子打量了半天,直到确定一打眼轻易不能认出自己,才敢蹑手蹑脚着出门往过走。二筒到了的时候,人群最前面已经开始了交涉,场面有些混乱,连带着让他心里有些紧张,二筒瞪起耳朵听不清楚前面说了些什么,眼睛只能看到大家都挺激动气氛剑拔弩张。他眼睛也看不真切了,只能听见前面的人在说,后面的人也在说,大家好像都在说,吵的二筒脑壳发蒙发胀。他心里打起了退堂鼓,他想往后退出去,后面挡的密不透风,钻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。他又不敢往前走,本来就躲不及,过去算是羊入了虎口。他只能被人流裹挟着颠来倒去、东倒西歪。
二筒回来后就病倒了,躺在床上哼哼唧唧。他觉得喉咙发干,鼻子发痒,脑子里面木木的像是裹满了浆糊。他想不起来是事情怎么结束的,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。他合不上眼,他不是有什么弥天大冤,只是一闭上眼想起情愿的场景就头皮发麻心脏发紧。他不敢再闭眼,整宿的不睡觉。闺女到诊所请来了大夫,大夫说是他寒气入体,吃几服药就没事了。媳妇了解他,说他就是自己吓唬自己。其实媳妇说的在理,二筒确实是心里做着病。当时的情况太乱了,他只记得听见有人在喊叫打起来啦,他想人多手杂的怕是出了人命,这可算是造了反喽。他身上立马打了个寒颤,热汗淋淋的身上曝起密密的鸡皮疙瘩,旋即就只剩下刺骨的寒冷。
二筒用被子蒙着头,躲在床上不敢下来,他埋怨自己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个祸事,趟了这趟浑水。二筒肠子都悔青了,他不敢跑,想着在家里等着,或许能争取个宽大处理什么的。他使唤准备上街带旅游团的闺女顺便打听下消息,闺女回信说,街上没什么变化,他才敢穿鞋下地。
他重新出现在了街面上,感觉恍如隔世啊,脚踏在石砖上腿肚子还前后转着筋发着软。他特地观察了四周,古城里面依旧人来人往,真的不见有蹬三轮的了。二筒神情有些沮丧,又从沮丧变得伤感。世道是真的变了,他倒不仅仅是为自己丢了生计发愁,他难过的是他看不懂这发生的一切了。自己没文化,像老牛般吭哧吭哧的干,倒算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。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,跟不上节奏了。
他坐在街角晒了会太阳,直到觉着身上发烫,眼前发晕,才哆哆嗦嗦回了家又躲进了被窝里,任谁叫也不起来。别人说他逃避也好,懒惰也罢,反正他是觉得没脸起来见人。二筒躺在床上瞪着双大眼,身上觉着压着秤砣,压得他头脑发胀喘不上气。他想着睡过去就好,睡过去就什么都不想了,可是脑子却愈发的清醒,清醒的难过果然最让人难受。床头放着的吃食被媳妇端来又端走,回笼热了好几次。二筒的样子媳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,寻思怎么着安慰一下,可话到了嘴边就是倒不出来,连带着也急的无声抽噎着。二筒从兜里摸出了香烟,哆嗦着点上狠狠吸了一大口,感受到裹挟着尼古丁的烟雾正在蛮横的冲撞着他的肺叶子。他鼻子一酸,眼泪还是不自觉的涌了出来,不知道是因为呛得还是心里难受的。
(四)
古城的天气日渐凉了起来,留下一地的落叶的,还透漏出了几分的萧索。限车令刚一正式实行,二筒就卖了三轮车,只能按废铁卖,十五块钱一斤。他没有讨价还价,收钱、点钱转头就走。看着洒脱,他心里还是有些伤感的,陪了自己半辈子的三轮车可能会被转手卖走,换个人家继续拉货送货。这是好的,大概率是被拉进熔炉化成铁水,铸成别的什么铁疙瘩,这是它的宿命。是啊,命由天定,半点不由人。闺女说的在理,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就是为了向前看,公家既然不让干自然是有道理的,那咱就不干了。后来的街面上就很少能见到他了,因为古城少了一个蹬三轮的,多了一个小区保安。
二筒穿起整齐的制服钻进了小屋里,只留了一双眼睛透过方形的玻璃窗与外面相连,除了上厕所那几分钟算是放风外,几平米的小屋子困着他活像是在坐监。他确实不用再顶风冒雨、出力下汗了,到点下班回家做饭吃饭生活规律。只是每当太阳刚一升起,二筒就会从睡梦中惊醒,照旧起身下地洗脸刷牙,然后就一脸的茫然着不知道该干些什么。保安保安,保一方平安。现在世道太平,海晏河清,保安就是摆设,就是墙上的年画不影响过年,只是看着喜庆罢了。早晨的阳光一寸寸照在身上,二筒逐渐感受到带来丝丝的暖意。二筒还是打开门推着新买的电动自行车来到街上,想着活动活动身体,顺便去城外买点菜什么的。电动自行车是闺女专门给他买的,他本来不想要,闺女非要给说是要尽孝心,他也就笑着接了下来。科技发展的太快了,现在什么都是带电的,充电头一拔再一插之后就能亮能动,也不知道什么叫累。电动自行车在古城街道上跑着,确实比自己两条腿蹬着三轮车跑的快。二筒却感觉不踏实,两条腿不用劲他控制不好速度,怕摔倒、怕撞人、怕弄坏小心翼翼的。为了照顾女儿情绪,他每次还是硬着头皮跨了上去,只是一上去就双手发抖,裆下发紧像是憋着泡尿即将夺门而出。
二筒知道闺女不喜欢自己的三轮车,打小就不待见。闺女和二筒不一样,爱说、爱笑、爱热闹,嘴里咿咿呀呀的总是说个不停。闺女聪明伶俐,这是祖宗显灵了。二筒想不能耽误孩子,咬着牙得供她上学,家里万一出个大学生呢。女儿上学了,活泼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差,老师同学都喜欢她,这点倒是比她老爹强得多。现在的学校也好,设备齐全、教室亮堂什么都好,美中不足就是离家远点,出了城还得走十几分钟才能到。
二筒有种错觉不敢肯定,闺女好像不太喜欢他出现在老师同学面前。到学校的路只有一条,目的地也一样,两人的行动轨迹却总是对不上,当二筒还在学校门口翘首以盼的时候,闺女总是已经走过大街转进小巷到了家门口。只是有一次在街上碰上了,他刚想着迎上去,闺女却当没看见,躲闪着混身在一群孩子里远远的跑开后,他才明白过来原来闺女真的是嫌他蹬三轮车丢人。他后来就不去接了,只是到了闺女下学的点就早早收工,蹲在巷口对面等着,直到闺女风一般的跑进家才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再去拉客人。
闺女的态度他能理解,只是心里不太好受。老话讲“子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”。自己的种、自己的心肝宝贝,还能真的和她计较个啥子?二筒就这么蹬着三轮车,随着时间流逝缓缓驶进了新世纪,也把闺女送进了大学校园里。后来闺女大学毕业回到古城当起了导游,看着她带团、讲解,迎来送往着,也算是发挥了爱说爱笑的特长,她脸上总是乐呵呵的。闺女后来也曾委婉的提出过让他不要再蹬三轮的想法。他知道闺女心疼自己,心里高兴之余,也只是表情木木的不吭声,第二天照旧推起三轮车出门。
二筒慢慢学着习惯,不习惯还能怎么样呢,人总是要接受一些事情,哪怕并不是你心里想要的。秋去冬来,万物凋零了起来,二筒将所有的不习惯连同着买来的酸菜、芋头切块剁碎,裹满了葱姜蒜汁后,连汤带水一并倒进了水缸里,又在上面压了块重重的石头。他学会和其他老头一样,没事的时候散散步,要不就是坐在台阶上晒晒太阳。他还是不爱说话,更多的时候愿意一个人待着,他透过鳞栉的房屋看着古城最高处的市楼,看着仍旧川流不息的人群,看着青砖瓦漆木结构房子,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很多过往的事情。他很久没有见到有三轮车了,觉着满眼、满心、满脑子都是。最能让人留恋和伤感的不一定是现实,更是心中的执念。执念一起人就容易迷茫徒生许多烦恼,他想着这可能就是老话里总说的执迷不悟吧。
二筒终于肯承认自己真的是老了,猜不透现在人的心思,跟不上这个时代了。古城依旧古色古香,只是愈加的繁华了,少了几分人间烟火的,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在里头。东城市楼被围了起来,现在只可远观不可亵玩;西大街旧厂房成了摄影博物馆,除了游客没什么人进去;南城发展出了古玩一条街,除了叫卖听不见其他动静;北城家家开门迎客,把自家房子改成旅馆饭店。他愈发的不愿意往远处走了,他真怕自己不留神找不到回来的路。
或许是实在闲着无聊,二筒靠在路边打起了瞌睡,在头颅的起承转合间他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,他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,不同的是他变成了自家三轮车,车里坐着媳妇和闺女,她们说着笑着愉快惬意,它驮着她们驶上大街,驶过市楼县衙,驶过以前熟悉的一草一木,一直走到古城的深处。突然远处带团的闺女喊的一声“爹”,让二筒猝然惊醒,他撑开惺忪的眼皮,半梦半醒间他竟一时分不清刚才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。
如果不是梦,那该有多好,他心里默默的想着。